[盖桥]不可得
时间线上来回跳跃,意识流。
佛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赤
周延第一次见到程剑桥,怀疑他是走错门的。高中生喜欢hiphop不奇怪,奇怪的是高中生不好好上学跑到ktv包房里头和嘻哈网友们面基。小小年纪这么没戒心,就不怕被这群不知来头的人给卖了?
更甭提这些人纹身的纹身,染发的染发,有的鼻子上一溜金属环,骑摩托穿皮夹,大晚上还要戴墨镜,说是道上混的也有人信。他自己就是半个道上的人。
结果那孩子竟然就赫赫然坐在他们中间,面色不改,眉眼有点儿稚嫩,皮肤白得跟死人一样,一看就是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的样儿,乖乖地穿了个校服。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绑了个人质要敲诈人家父母。
几个人张罗着点酒,小孩说,我还不能喝,也不爱喝,太苦了。我要西瓜汁。
就当真给他上上来一杯西瓜汁。粉红粉红那种。还插了根扭成麻花儿一样的红色吸管。
周延在外头大浪淘沙摸爬滚打那么几年,有一些道理是经过实际经验总结得来的,百分之九十九的情况下错不了。比方说,人和人,越往后,就越是分成了彼此不交流的圈子。打个比方来说,他们晚上沿着城中心几条街散着步,旁边呼啸而过一辆玛莎拉蒂,吹起的风让他们的烟柱都歪了,这种人和他们就不是一个圈子。又比方说,去酒吧唱了个通宵拿那么点钱,在阳光里狗一样地往家爬,路上擦肩而过的那几个学生,背着书包戴着眼镜,和他一样睡眼惺忪,和他一样厌恶着这个早晨凌冽的风,却和他不是一种人。不在一个圈子。
这个按理来说和他们今生今世都不会有任何干系的人,现在却坐在他们中间,和他们聊美国南部的嘻哈,聊2pac,NAS和Biggy,聊他都不怎么熟悉的beats和编曲。一帮人觉着稀罕的很,众星捧月似的把小孩围中间,周延下意识就想抽烟,掏出烟盒一看,艹,昨天忘拿出来,潮了。
他不觉得这是什么好兆头。
橙
程剑桥挂了电话,少见得有些失语。小艾说歌确实是都被下架了,但能怎么样,那歌儿怎么唱来着,对,只不过是重头再来。毕竟当初走上这条路就知道自己一定是个异端,Eminem说得好,咱们可都走在水上嘞。Keep it real,这特么就是赤裸裸的现实。也不用太失落了。小艾讲,拜托,要是怕被封杀,做什么嘻哈?
最近坤儿生了病,没人在程剑桥旁边陪他插科打诨转移注意力,外头下着鹅毛大雪,他忽然有点儿不安起来,站在窗边点了根烟。他看着雪花一片一片飘然而下,落入被雪覆盖的地面消失不见。绵延的雪层看起来极其柔软,整个地球成了香草口味的冰淇淋。
他在电话里还是积极乐观,现下却安静下来。
他想到很久以前,同样是下雪,他和盖哥站在路灯下面,桔黄色的灯光下,雪花像毛絮一样飞舞着轻轻落在他仰起的脸上。
盖哥说,真羡慕。
他问羡慕什么?
盖哥说,羡慕它们能碰你。
时间真是一样神奇的东西,他们如今也能毫无芥蒂地在电视节目里相拥,而嘻哈似乎在一年间就经历了过山车一般的跌宕起伏。新年那会儿大家一块儿到庙里去拜佛,程剑桥求菩萨保佑家人和Gosh的所有兄弟,跪了很久,转身跨过门槛,想起忘了把自己扩进去。那天盖哥发了条信息过来,说新年快乐,明天见,兄弟。程剑桥就释然了。心想他平安就行了。和嫂子结婚的日子也近了,这一年,把我身上运气全给他好了。
看来这些运气,确实用得上的。
那年下雪,盖哥当时其实碰了他的。抚摸了几下他的头发,很轻很轻,眼神很温柔,也很无奈。那年他实在还小,许多事情不明白。
哪怕到了今天,24岁,青春的九局下半,他也依旧迷茫。
不像盖哥,张口就是沧海一声笑。像一个饱经沧桑的武林高手,遭逢的敌人数以百计,一眼就看得出谁属于哪个圈子,对这种人该做何种应对。程剑桥被他保护得那么好,所以从来不晓得害怕和不安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直到今天。
程剑桥看着烟柱袅袅而上,伸向灰白色的天空,第一次有点儿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感慨。
黄
周延结婚的那天,所有人都来了。很多是以前有过beef的,眼神对上,也一笑泯恩仇。他酒席上一个个敬过去,好和坏都在酒里,被他一饮而尽。他又忍不住热泪盈眶,抬头,水晶吊灯模模糊糊。
他记得年轻一点时候在酒吧打工,有傻逼把他从台上叫下来叫他喝酒,一杯五万,要能连喝十杯下去,直接赏你一百万。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坐在同一桌那个画了浓妆女人脸上半轻蔑半挑逗的表情。他上去直接把桌子掀了,老板扣了他半个月工资。
那时候他还当自己是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手里没钱,但心里有杆秤,自以为还是活出了最起码的尊严。
后来他却为钱感到过窘迫,和程剑桥两个人的时候。演出结束他们甚至买不起重庆的机票,找最廉价的大通铺睡觉,两个人挤一张床,上铺还挤了三个人,走廊里一盏灯都没有,半夜出去上厕所差点没摔死。第二天早上两个人狼吞虎咽地啃青菜馒头,他看着眼前的人,心疼得要命。他自己吃苦无所谓,但这人不行。他对程剑桥说,回去哥带你吃好的。程剑桥眨巴着眼睛看他,说没事的盖哥我吃这个吃得饱的啊。
他以前一个人的时候觉得活着总要点面子,那一天却觉得,能过得好,面子这种东西,不要也罢,他愿意直接撕下来送人。
酒敬到那一桌,不见了最关键的人,说是开始没半小时就喝醉了。周延说不不让他沾酒的吗?坤儿说拦不住他自己想喝啊。
周延在酒店卫生间找到的程剑桥,抱着马桶吐。穿着西装的小身板拱得跟只猫一样,看起来格外可怜。周延过去帮他拍背顺气,拿了纸巾给他擦脸。吐完了程剑桥靠着墙坐在瓷砖上,周延蹲下身来,看瓷砖反射天花板上的黄色灯光,照出身前人苍白的脸。一滴泪水从程剑桥闭上的右眼顺着脸颊滚落下来,被周延用大拇指擦去。
他的手有被烫伤的错觉,却没有移走。周延捧着他的脸,心想,这傻孩子。
嘴上故作轻松地说,你看看你这娃子,给我来这么一出,这下这一幕哥岂不得记一辈子?程剑桥缓缓睁开眼睛,眼睛里像装满了天上的星辰,亮晶晶的。他吻了吻他的眼睑,感觉到脸上一片湿意。他怀疑自己也被带着哭了,所以分不清是谁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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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剑桥把头发染绿了去北京参赛,兴奋是兴奋的,但也没抱什么太强的对抗心。Gosh当然要走起来,但他天性没法儿讨厌任何做hiphop的人。他觉得说到底都是一家子。就像他当年去参加第一个网友见面会,他看到那些穿着标新立异的哥哥们谈音乐,第一次找到了自己在学校里找不到的容身之处。
你要问他hiphop和踢足球有什么不同,他一定会回答,没有任何不一样。所以他乐意看到大家像参加任何普通的选秀节目一样来参加这个节目,也乐意看到每一个MC的风采。他想做大家的桥,把这个大家庭里的所有人连起来。
但盖哥不一样。盖哥是天才,是盖世英雄。他一张嘴,就告示着人们这是一个不能忽略的声音,这是一个在连接世界的同时背负着民族文化和生活方式的声音,充满了生命力。可以说,他带来的东西已经超出这个音乐门类本身的意义。
所以他在台上唱,程剑桥在台下就跟了唱他闭着眼都能哼出的那四句。一往无前虎山行,拨开云雾见光明。梦里花开牡丹亭,幻想成真歌舞升平。
盖哥随爸妈,小时候爱听评书也爱听戏曲。盖哥有一次在酒吧蹦达完了和人猜拳拼酒,打电话叫程剑桥把他接回来,一路上都在高歌,手举起来说我一抬手就摸得到天。程剑桥说盖哥你声音小一点好不啦,路上人都看我们呢。他就转而给他讲昆曲里的境界是“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说杜丽娘跟柳梦梅游园惊梦那是真美,昆曲就是这样,明明爱到骨子里,痴情到极点,两个人却连碰都不碰一下的。有些事儿是这样的,盖哥说,碰不得,因为碰了有些东西就藏不住的,太珍贵,碰不得,因为给不起。
程剑桥那时的感受和现在在屏幕前听周延唱歌的感受一样。和每一次盖哥张口时的感觉一样。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他觉得自己就像耀眼的恒星旁一颗眩晕的行星。
如今他想,另一句话却是这么说的,星辰间总有光年的距离,你看到的一切光芒,都属于过去。
盖哥走到决赛,Gosh所有的兄弟都来加油,盖哥拉开门看到是他们就哭了,最后几乎人人都在门口哭成了狗,说我们来到这一步真的太不容易。程剑桥拍着盖哥的背,也在跟了哭。这个男人背的东西太重,从来不是他能理解和分摊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以自己的方式保护这个人,就像他一直以来保护着他那样。他给不起的东西,他也要不起。而他要的从来不多,只要身边所有人都好。这要老天愿意给他这个,他就可以一直当那个快乐的程剑桥。
所以,他要保护他们的归宿,他们的荣耀,他们共同的梦想。
盖哥终究是要走的,他想,但我会留下来。
青 蓝 紫
周延看微博上有粉丝分享演唱会直播,程剑桥唱着唱着,直接在舞台上躺了下来,视线向着上方,仿佛透过顶棚看向上头黑色的星空。
他想起他们冬天在公园玩,程剑桥躺在吊桥上说,天真蓝啊。可我看他们东边全下雪了。
周延问他冷不冷,他说还好。
后来周延一回去那边就下雪了。程剑桥跟他视频,把镜头对到外头,给他看窗外白皑皑的雪景。
初雪是美,周延想,可惜化得太快。
盖哥别多想,程剑桥说,你是歌手嘛,不唱嘻哈你大哥还是你大哥,盖哥是盖世英雄嘞。我们永远站你这边。
乖乖莫担心,周延也说,hiphop这个东西,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死不了。
就像有些东西,他预感到或许他们一辈子都绝口不提,但兜兜转转,还不是像野草一样,拔了还要冒头,周而复始,绵延千里。就这么长长久久纠结纠缠,白雪飘飘荡荡,兄弟白首不曾相离。
就像他头一次见他,知道不是一个圈子真不是一个圈子,还不是一低头扔了潮乎乎的烟,就不受控制地朝被包围在人群里最耀眼的小孩走了过去。
就像生是一场场寡淡的狂欢。
就像荣耀是幸福的一场场华美的葬礼。
嘿你知道不?周延说,我在台上,有时候会觉得旁边有个人蹦达着,不敢看,但总觉到是你,所以特别安心。
盖哥,
程剑桥愣了好一会儿,说,
我一直都会在。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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