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gela

It’s very unhappy, but too late to be helped, the discovery we have made, that we exist. —Emerson

[埼杰]人间观察

作为一个没有心的人,我可以作证:人,大概不是用“心”这个器官在爱。

 

当然,在身体被改造的那一刻我或许已经不是人了,所以无法代表人类发言。

 

 

 

 

 

 

博士说,他从废墟里把我救出来的时候,我眼看就要没了呼吸。我被压在一座坍塌的水泥承重墙底下,周围是一圈熊熊大火和四处弥漫的硝烟,附近还不时有钢筋坠地发出巨响。我对着他,睁着充血的眼睛缓缓地、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救我…报仇…”。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我垂下眼帘。他探出一根手指,发现已经感受不到鼻息。我的脸越来越白。博士想,没有时间了。

 

后来,在某个夜晚,博士和我在研究所的院子里散步。博士突然就和我说起了他的“界限”理论。他说,就像科学上常常爱讲阈值一样,生活中有许多看似模糊又十分明确的界限。举几个例子来讲,“不想输”往前踏一步才是“想赢”,“不想死”越过一线才是“想活”。他说他那个时候,在我的眼里看到了对生的强烈渴望,像一根火柴,瞬间擦出火光,照亮了他的心房。

我抬头看了看他花白如雪的头发,觉得周围的黑暗也要被他的银丝照亮了。

我问他,那人和机器人之间也有界限吗?

博士又一次避而不谈这个问题,转而说起别的事。他说人与人之间也经常存在着某些界限,一旦超过一定的亲密值,就意味着向另一个人敞开心扉,暴露自己的弱点。这时候,人不得不承担更大的人际风险,也更容易受到伤害。

他这时候忽然停下来喘气。他最近很容易疲倦。我把他背起来往前走。还好隔着衣服,要是我铁质的身体冻到他就不好了。

我和他说,当时你调试这具机体的时候,双腿最容易故障。一有故障你就背着我到处走,现在换我来背你。亲密,是风险,也是一份责任。博士的重量让我很幸福。

我身体表面的感受装置向我的头脑传达了这样的信息:有几滴液体落在了我的脖子上。

 

在很久之前那一天,博士留下了我的脑子,装到了他研发的人型机器之中。博士没有孩子。他把我当作了自己的孩子。

 

 

 

 

 

 

而老师收留我,一开始是为了钱。老师在生活上不算一个太讲究的人,他当英雄是出于兴趣。他在英雄协会注册成为职业英雄以后,每个月只能领到很少的补贴。我把一捆捆的钱从包里拿出来的时候他的眼睛都要冲出眼眶了。

然后他就把我留下来了。

 

我到老师这里来,是为了和他学习如何变强。老师很强。非常强。迄今为止,还没有老师一拳头解决不了的怪物。

我想要变得和他一样强。我想要复仇,打倒杀死我父母的变种怪物。那些各种级别的怪物们从来都会被老师的一击击成万千碎片随风而逝,我站在地上的残骸中间,心中有敬佩,也有嫉妒。

我常常半夜跑到研究所的健身房锻炼人造肌肉,练着练着,天就亮了。我是机器人,不需要睡眠,也不会感到疲倦。可就算是这样的身体,同老师相比,仍然无比弱小。我着急,我痛苦,我觉得自己永远在原地踏步。这样的认知让我有抓住胸口放声疾呼的冲动。

 

老师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却有很温柔的一面。比方说他永远都会等我一起吃饭。尽管我其实没有必要进食,定时充电就可以了。又比方说,他会带我去公共澡堂,带我一起购物。他洗澡很慢,总是叫我先走。可我要是在外面等着,他还是会高兴。这时候他嘴角会翘起一点点的弧度。人眼大概是看不见的吧。

 

有一天老师阻止了一颗陨石降落,使得整座城市免于毁灭,却有许多附近的居民怪罪老师,因为陨石被打散时,有碎片砸碎了这些人的车子房子。我看着他披着披风,站在对他指指点点骂骂咧咧的人群声嘶力竭地喊,我做英雄是为了自己,谁他妈在乎你们怎么想,忽然心里很疼,疼痛里面又生出了更多的敬意。我走到他面前说,老师,我们回家吧。老师本来还想再骂,看了看我不知道怎么就安静下来了。

他平静地说,走吧。然后,没想到,他就这么跟着我回来了。

 

老师说他只是为了自己才做的英雄,但我知道那是骗人的。因为哪怕碰到一只怪物追一只流浪狗,他都要去救的。我想起来他前几天看着沾满怪物汁液的白手套,抬起头来对着我说,真没意思。真的,毫无意义。无趣又无聊。他那时候双眼无神,像两个黑洞。那个表情里的茫然让我害怕。

他有时在家里什么都不愿意做,穿着睡衣翻漫画,可电视里一播哪里又出了什么事情,他第一个跳起来。

他遍寻不到任何对手。可哪怕在如此倦怠的状态里,在找不到意义的情况下,做英雄这件事依旧让他放不下。那大概也就说明,这件事对他有多么重要吧。

老师是一个优秀的人。至少比我优秀。

 

老师那天本来是跟着我往家里走,结果走着走着,就超到我前面去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开口说,老师,就算整个社会都站在你的对立面,我会站在你这边的。

老师略略停了下脚步,然后又开始往前走,边走边吐出一个字:哦。

我又说,老师,花开得很美。

 

我们正好走到我们每次出来都会经过的一片花田。紫色、红色、粉色的花海在微风下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偶尔还从远处泛起层层波浪。老师突然停了下来,然后偏过身站着。我问他干什么。他说,看花。我就和他并排站在一起看花。花朵有的像一把伞,有的像一颗球。我们一起看着它们轻巧地摆动,每一株花都像是一个女孩子在随着悠扬柔和的乐曲在认真地跳一支舞。

 

 

 

 

 

 

老师帮我打倒了杀了我父母的仇人。

我遭遇到那个机械人的时候脑子还没转过来,身体就已经做出了反应向着它飞奔而去,实在是有勇无谋的做法。

我接下来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地上,身体完全不能动弹。我往下看,发现自己胸口一下的部分已经被打飞了,只剩下一个很大的缺口,露出了被扯断的无数电线,纠缠在一起。还好我没有痛觉。我感觉到那只机械人踏着沉重的步子向我走来,它的影子一点点把我笼在里面。

下一秒,豁然开朗。

巨大的机械人在我眼前化作满天的碎屑,飞扬的尘土之后伸出一只拳头。

老师救了我,还帮我手刃了仇人。可我很绝望。我一点都不高兴。

老师把自己的白色披风脱下来小心翼翼地包住了我。

我想告诉他我不会痛。我想告诉他披风脏了。我想告诉他我很生气所以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他。

我在这一刻甚至有点恨他,虽然我没有能力在精神或者肉体上伤到他一分一毫,但我非常希望能够让他感到哪怕是一点点的痛苦。

虽然我自己也知道这样的想法完全不合理。

老师用手轻轻揉了揉我金色的头发。博士曾经跟我说,我的头发是我身体构造里面最像人类器官的。

老师说,别气了。我总不能看着你死吧。

老师,机器人是不会死的。只会报废而已。

 

 

 

 

 

 

机械人被成功打倒以后我发呆的次数变得多了起来。有时候一下午的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我只不过坐在桌前择菜,天忽然就黑了。

我可以一天不换姿势呆在同一个地方。

老师总是致力于把我拉到外面。

有一天,我看到一个怪物逼近一个小孩子,冲上前去把怪物撞开。

那个怪物有三个人那么高,好像由好多不同的废旧材料拼凑而成,活像从垃圾堆里长出来的。它狰狞一笑,手指动了一动,好像摁下了什么开关。

它全身开始透出橙色的光,好像有一盏巨型灯泡在它身体里头亮起来,还伴随着轻微的轰鸣声。这大概是它自爆的前兆,我自己也装载有这一功能。

我想,可能还来得及。我可以抱起眼前的孩子逃开。可我突然使不出任何力气。

就像吊在悬崖边的人,松手就会坠落。我还在考虑要不要松手,左右摇摆着,在不知不觉间人就在往下了。

又或者卧轨,对着在迎面开来的火车,忽然做不出反应。

我顿了几秒,时间就不够用了。我遂把孩子拉过来压在身体下面。

身后响起一声巨响,一阵冲击波在我背上席卷而去。

紧接着,有一双手把我拉起来又把我转过来,我就面对着来人坐着。

对面的人缓缓蹲了下来。

老师平视着我,脸上不带出一点表情,目光平静如水,近乎探究。

他说,你是不想活了吗?

我逐一看着他干净的眼睛,反射着阳光的光头,皱起的黄色战斗服和沾上泥的白色披风。

 

我们以前去大型购物超市买刀的时候,柜台上有很多试用品。我拿起刀就往手心里划。老师捏住我拿刀的手腕把刀抽走了。

我和他说我手上有硬度感应系统。

我说我不会流血的,我身体里是机油。

他不理我。

我还想告诉他,按他捏我手腕的力度,要是换一个普通人腕子都碎了。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证明我的机体的强度。但我什么都没说,陪着他问愣在一边的柜台小姐有没有砧板。

 

他问我是不是不想活了。像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质询。还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问话。

 

“哥哥!”站在我们身后的小男孩叫了起来。还好,他没事。

小男孩指了指我们脚下。那个怪物身体里流出的不明液体似乎具有强烈的腐蚀性。老师的鞋子已经化了,脚却安然无恙。

我低头一看,我的两条腿都在冒烟,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味。

 

我们把小男孩送回了家。准确地说,是老师背着我把他送回了家。接下来他背着我往回走。

我们又一次经过那片花田。我抓着老师背上的披风,忽然喉咙发紧。我机体里似乎有哪里阻值过大,产生了大量无法排挤的热量。我很怕自己由于过热暂时失去意识。我浑身滚烫,对着老师的后脖颈子大口呼气散热。

老师说:“杰诺斯。”

“别哭了。”

我想告诉他我没有哭泣的功能。我的眼睛里流不出液体。最后我说,

“老师。”

“嗯?”

“我想回家。”

老师轻笑了一声。

“我们就在回家的路上啊。”

 

 

 

 

 

 

老师交了一个女朋友。

她是老师的一位粉丝,一直在网上关注着老师的动态。她因为太喜欢老师,经常来我们住着的Z市转悠。Z市治安很差,她有一天差点被怪物伤害,刚好被路过的老师救了。

 

我很痛苦。

我知道这种巨大的痛苦可能意味着什么。

机械人死后,我把自己的生命体验和存在意义和老师划了等号。我是挂在他身上存在和生活的。我的一切都以他为中心。可身为弟子,这样的想法是不合适的。

 

我经常装作无意地问老师,老师是不是喜欢她。

喜欢啊。

老师是不是会一直和她在一起?

嗯,可能会吧。

你们会不会幸福?

幸福…这个概念真大啊。他说。如果我幸福,我也会保证你幸福。

 

老师,老师,老师。

 

我没有心,但有一颗人造的,类似泵的铁质的心形器官。

我通过一次次问话,把它一次次放在老师的必经之路上。

这样老师自然而然,想也不想就能够从上面碾压过去。

这样一来二往,它某些部分似乎就出现了毁损,某些通道就被堵上了。本来满溢出的情感通通撞到墙上改变方向,静静地被排挤出去,最后归于无形。

 

我想起某一个夏夜那只被老师抓在手里,最后被囚禁在玻璃瓶里的萤火虫。

包在餐巾纸里的月石。

我从冲绳带回来的螃蟹。它们被绳子牢牢绑住,在纸板箱里挣扎。

我泡澡的时候把机械手在水下捏紧,然后把握着的拳头伸出水面。机械手指与手心间有一处巨大的空隙,博士以前和我说过,他觉得这个空隙算是他的设计缺陷之一。我看着水像瀑布一样从我握紧的手里倾泻而下。

 

我经常躲在柜子里。没有光线,没有声音,我装作自己和那些柜子里那些衣服没有什么区别。柜子里有老师的气息。

 

外头响起了开门的声音,接下来是一阵压抑的闷响。

我等了一会儿,轻轻推开柜门。

外头,老师和女友抱在一起亲吻。

我又轻轻拉上了门。

 

 

 

 

 

 

博士问我,确定吗?

研究所地板是绿的,天花板是蓝的。从天上挂下无数电线,连接到地上许多个胡乱摆放的机器上。

我躺在房间中央的手术室上。

我说,我想和老师在一起,也想要尽可能正常的生活。

今天早上我出门的时候,和他们说我要去检修。

 

一个机器人可以被改造。

我要最先去除的脑中的记忆。博士会像删除硬盘里的文件那样,把和老师有关的记忆取出来。

然后,我要求博士把老师的照片放在我面前。如果我的头脑里掌管情绪的部分在电脑显示屏上依旧被红光点亮,就同时去除感情。

 

博士摸着我的脸在哭。

 

这个人,还是太宠我了。

 

博士。我的记忆里有你,我就会一直照顾你,一直背着你。

别怕,我对你的照顾,已经成为习惯了啊。

博士。

我没有心。空有无法控制的感情。

博士,你告诉我,我没有心,有没有能好好地爱你们、对你们好呢?

 

博士说,孩子。

 

你是用灵魂在爱。

 

 

 

 

 

 

在博士手术的前一秒,我蓦地想起,我放在桌上的笔记没有销毁,也没有收起来。

 

End

 

续作:夜间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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