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gela

It’s very unhappy, but too late to be helped, the discovery we have made, that we exist. —Emerson

[伏八] En Passant

注:En passant, 法语, 相当于英语中的by the way, 伴随而来之意。


微妙地受了前作:山上有棵圣诞树 的启发

 

为他入红尘,做个有痛觉的人。


1

 

伏见在19岁的年纪发现过一个巨大的悖论,自觉掌握了宇宙万物的终极奥秘。

 

这个秘密其实早在他的中学时代,就听到过某乐队在某首钢琴摇滚中高声唱出,但他当时因和某人共用耳机而处于高度兴奋状态,没往心里去。

 

毕竟阅历没有跟上,只能有听没有懂地任金玉良言像滚过鸭子背上的水珠子一般,不留痕迹地落回池子。

 

当时歌词里是这么说的:“某位老人和我说过,幸福这东西,你要是去找它,便永远找不全。可你要是放手,好好过你的日子,顺其自然,那么总有一天,你一觉醒来,会发现她坐在你的床边。她回家了。”

 

换言之,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生命里美好的东西,从来都是不能强取,只可偶得。

 

所谓情之一字可死不可怨。对一个人付出感情,是不能要求任何回报的。

 

 

 

 

 

2

 

上初中的时候,八田和伏见在同一个班上,几乎形影不离。

伏见也记不清是什么契机把他们绑在一起的,反正意识到的时候身边就多了一个人。

 

那天天气预报发布暴雨预警,转眼教室外就电闪雷鸣疾风骤雨,风声大得像怪物的咆哮,又像有人在窗外架了个涡轮对着教室轰。班主任话说了一半被雷声炸得顿了半天,底下一屋子的学生都同时转过头看向窗外。

 

后来他们全校移动到体育馆,等着家长把他们一个个接回家。

 

八田早早就被父母接走了。

 

时钟滴滴答答前进着,小孩一个接一个被领走。

天黑的时候,偌大的体育馆,连着外面的风声雨声雷声,在这片阴沉的世界里,只有伏见一个人孤独地留在正中心。

 

伏见就找出两个做俯卧撑仰卧起坐用的垫子铺了张床,决定今晚就这么凑合着过了,待会儿到体育馆厕所里漱个口洗把脸,把外套当被子盖。

 

这里这么安静,倒是比家里还让人安心。

 

小时候他经常被关小黑屋,或者受到莫名其妙的惩罚,比如被撕掉作业本或者被扒了外套在零下的温度下推到房子外头。有时,在他企图拉开车门的一刹那,车就会笔直地开走,把他留在路边。

长大了他明了大概他的父母心里总是有一股怒气,而孩子成了发泄的出口,可当年年纪小,不能理解的事情积累多了,渐渐就学会乐在其中。

 

比方说黑屋子其实格外让人安心,他在里面放飞想象,还编出很多数学题自己解开,慢慢脑子也就快起来了。

在遭遇所有飞来横祸的时候,他学着平静地接受,甚至有所预期。

他曾在冰天雪地里观察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

心脏忽然因为作业没了疼起来的时候他就考虑是哪几个部位在疼,左边还是右边,上边还是下边。像在做一个科学鉴定。

 

他对着父母渐渐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对着这张满不在乎的脸,他们的施虐欲变得得不到满足。

 

他不允许他们得到满足。他们没有资格给他疼痛。能给自己疼痛的只有他自己。而这份痛楚被他控制得很好,几乎不能够被察觉到。疼痛偶尔还能转向,变成快感。

 

 

 

 

 

他在这种甚至是半享受的状态下躺在垫子上望着天花板。天花板是木制的,很多木条在上面纵横交错,有几个木条上还粘着挂着几个羽毛球。他决定今晚就数这些木条了。

 

然后他身后响起了厚厚的木门被推开的声音,走进来一个矮个子。

 

八田裹了件雨衣,却浑身湿透,眼睫毛上都在不停地滴水,额前的橙色头发湿漉漉地黏在一起,紧紧贴着皮肤。

 

后面的事情他基本都想不起来了,记忆几乎一片空白。好像他把人拖过来把雨衣扔了,然后用外套擦去了那个人脸上身上的水,仔仔细细地擦拭,一点一点地擦,等到外套浸透了水再跑到厕所拧干了继续擦,来回重复了很多次。

 

晚上睡的时候他们盖着那个人的外套挤在一起,在外套底下,他把人紧紧箍住,八田比他矮很多,还带点水气的头发被他压在胸口。

雨雪天其实最危险了。因为要是天气暖和点,你大概也能克制着自己在该远离的时候离开热源。

那天八田有没有喊闷他都没有印象了,那天八田和他自己说的所有话他也都通通不记得了。好像两个人演出了一场无声的黑白默片。

 

他只记得自己一晚上都在抖,克制不住地颤抖,像患了什么生理疾病一样。

 

仿佛一只手指伸进他的伤口不让愈合。

像有人打破他的窗户跳了进来,他那个本来自洽的环境就出了个逻辑漏洞,没办法合上,那个人又吐不出去。

只好这么干耗着。

 

 

 

 

 

对了,那天那个人抬起了冰冷的手,触碰他同样冰冷的脸颊,捏了捏他咬紧牙关而紧绷的嘴角和下巴。

一个带浓重鼻音的清亮的声音问他,“猴子你咋了?”

 

他艰难地张口,然后,对着他命里唯一重要的人。

 

喊疼。

 

 

 

 

 

3

 

后来某天,他割腕割得不是地方,晕过去了。

说起来真的很冤枉,他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自残高手,家里的碘酒卫生棉绷带一应俱全,那天大概是有点慌了,所以时间没选在晚上选在了大白天。而那天日头正高阳光通过窗户晃了他的眼,他没能把控好力度和位置。

 

那天他受了的刺激其实很小。不过是父母在餐桌上和他说,你最近和一个叫八田的小男孩很要好是不是?

然后他爸对他露出了那种恶心的笑容,像苍蝇见了砂糖。

他有一种失重的感觉,那种长久没有感受到的恐惧让他吓出了一身汗,但这种感觉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他已经成年。抽屉里有两把瑞士军刀和一把水果刀。

他们动不了他。

 

但他想起了前一天晚上做的梦,他紧紧拉着一根绳子,绳子另一端是八田,垂到悬崖下,他松手人就会掉下去。而他背后,父母正在逐渐逼近。他战战兢兢听着那阵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需要壮胆。

 

自残这种事,除了痛感带来的快感之外,更多的是一种浴血重生的感觉。他觉着从小的教育,注定他没有感受生活的能力,也注定让他找不到除去疼痛以外的掌控自己命运和环境的方法。

 

儿时的他站在冰天雪地对父母哈哈大笑。他们眼里的恐惧告诉他他赢了。

他赢得过疼痛,也就赢得过这个世界。

可一旦远离这种模式和工具他便无法生存。

 

换言之,他最大的不安是失去自己的不安。

他一旦把小黑屋看作一个令人安心的地方,他就永生永世出不来了。

 

 

 

 

 

他醒在医院里,八田趴在他床边。

 

他动了动,八田就醒了,八田抬头看着他,眼睛里慢慢蓄起水来,然后就成了两口井。接着,伏见看着这个人慢慢地,对着自己流下泪来。八田一边哭一边紧紧捏着他的手臂没有绑绷带的地方。

 

八田哽咽着说,我该怎么帮你?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帮你?

 

伏见往旁边移了移,示意八田爬到病床上。

等到他照做了以后,他两只手抓着八田的肩膀不让他动,一口咬在了他的锁骨上。

 

像一只猛兽,或者一个吸血鬼。

 

八田只发出一声极痛苦的闷哼就立即硬生生把声音吞了回去,之后只听到压抑的喘息声。伏见死不松口,牙尖戳破皮肉组织,舌头尝到了一股血腥味。

 

他隐约感觉到那个人的泪水汗水流经脖子上被他咬着的地方。

 

痛感里生出许多快感,又在快感里溢出更多的痛感。

 

伏见想,痛苦是正当的,但让八田痛苦是不正当的。

 

他本可以忍受任何事情。他本像一只鸟一阵风一样自由。他本以为为了活命,他心上必须插得住刀子。

可他此时此刻忽然希望一切都停下来。他19年以来,不断被几双手推下悬崖。爬上来后又被推下去,周而复始。

 

他头一次渴望建立一个小小的世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朝向大海的大房子空空荡荡只有他们两个人。

或许终有一天这个小小的世界会崩塌会被遗失,或许这个世界太过于逼仄狭隘,但那一刻,他狠狠咬进一个人的皮肉,真的希望能有这样一块净土,让他守着另一个人一辈子。

没有痛苦。

 

 

 

 

 

4

 

八田出国前叫他等他。

 

人其实是很平庸的动物,很难对于一个没有实体的东西投入太多期待。理想主义者需要很强大的内心和巨大的想象力。

人也是很功利很俗气的动物,活在当下,鼠目寸光,看不到过去更看不到未来。总以为无谓的等待是对有限的生命的浪费。

 

所以,说到底,他只要这一句话就够了。至于八田回不回来其实是无关紧要的。一个承诺足够他等上五十年一百年。

只要八田给他画一个圈叫他不要出来,他愿意饿死在里面。

他只要一个梦,就能活下去了。

 

八田要是不讲,他到时候肯定会后悔没有给钱让八田骗他一下,演一场戏。比如,在离开前跟他呆一天时间,然后读出一段他为八田准备好的台词。棒读都可以。

“猴子,你等我。”

然后八田尽可以远走高飞,和他老死不相往来。

这么多年的交情,八田不至于不愿意吧。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其实八田呆在他身边是救不了他的。八田应该也清楚。八田是他的药,可这药要是吃上一辈子,他不是个废人也是个病人。

 

他哪里舍得让八田陪这样一个人耗掉自己的一生。

 

可那天在机场,八田说,你等我吧。

 

事后他收到八田一条短信,写着,我觉得我对你,有责任,但更多的是一种情义。我摆脱不了,也不想摆脱。等我,我们一起加油好不好。

 

他本来想回个好,最后却打了一行字。

Misaki, 

他手指在键盘上久久地停住,犹豫地摆动,而后动起来。

我等你。

 

他从手机上抬头。他还坐在机场的咖啡厅没有走,逐一目送天上那些起飞离去的飞机,直到它们一个个消失在云端。

 

他知道现在机场里有无数情侣、夫妻、家人、朋友在依依不舍地拥吻和告别。

 

他想他的感情比这里的所有人加起来都要沉重。

 

重到他觉得他和那个人都扛得难受,很难受,真是不如就此放下,却别无选择。

不能去强取,只能偶得,不能当作目的,只能接受一个过程。是沿途的风景,是九九八十一难,却不会成为一个句点。他们又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迎来结局。

这是他们相互支撑的方式。

这是他和他所有故事的真相。

 

 

 

 

 

5

 

后来,伏见大学毕业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

 

他在大三已经打工赚钱基本自立,与家里从此断绝关系。

 

他在打工的过程里逐渐变得圆滑了些,在大学里慢慢也能和前辈后辈相处良好,别人依旧喜欢吐槽他高冷面瘫,但也开始信任他的能力,甚至由着他的性子。

 

他还是喜欢对着机器而不是人,可哪怕在公司里做文本翻译或者在超市管仓库,总要和销售和行政的人打交道,慢慢也学会了待人接物和气一点。

 

他偶尔也逛个公园看个电影,虽然大多数时候还是一个人。

 

他发现感受生活的能力,在独自生活的过程里也能一点点被寻回。形式大于内容,就像八田曾经和他说过的,不想做作业很正常,但暑假最后一天一定要把作业摊开来做起来,做着做着就来劲了,越做越顺手停都停不下来。

面子最重要,里子这种东西后面会跟上来的。

 

其实伏见在暑假第一周就把作业做掉了。他最后一天一直在帮八田写作业。

 

他还发现其实除了风花雪月情情爱爱之外,在寻求情感寄托精神交流之外,人还有很多很多事情可以做。

有些也还算有趣。

可他依然喜欢把这些事情当作填补八田不在时候的大段空白的方式,每上一天班好像就填了一个空白格子,消灭了一个点,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像一个数着日子盼暑假,一天一天上着课的学生。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愤世嫉俗的现实派,后来发现自己原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还自以为是地对自己的那一套充满信心。

 

他还发现在城市边缘,比自己不幸的人多得数不清,受不住熬不过的也不在少数。他邻居大哥是一个女装癖,去年跳了楼。

世界的角角落落都可能装着痛苦,却不是每一个人都如他一般幸运,在苦短的人生里遇到八田。

他们儿时点燃的一簇火光,时至今日都在他的地下室静静燃烧,他一想起心中就是一阵暖意,而在寒冷的冬季,他蹑手蹑脚下楼靠近,倾身去接受它赐给他的热量和希望。

他预感这束火焰,还将继续温暖之后那长长的时光。

 

 

 

 

 

7

 

后来,在故事不算结局的结局里,青年回到他的身边。像当年还是少年的他跳进他闭塞房间的窗户和他的梦。

 

八田说,我当年为什么那一刻想在机场那么说,又为什么偏偏选择你的出生地,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潜意识里,我一直想做这样一件事情。

他举起手里拿着的一个棕色信封说我到那边的医院和警察局查过了,还跑了好几个小村落才弄清楚怎么回事。

你不是你爸妈的孩子。

那地方那么偏那么冷。风景是很好没错了,可惜,那儿没有你。

 

猴子,他说,

我爱你。

我回来了。

 

八田手里的信封又要牵出另一个故事了,这里暂按不表。

 

 

 

 

 

而伏见,则是一觉醒来,发现幸福坐在他的床边。

 

End

 

BGM-happi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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